版次:A08来源:深圳侨报 2021年11月18日
◎平湖中心学校 洪猛
假期里,重读季羡林《留德十年》的著名篇目《怀念母亲》,读着读着,作者浓浓的思亲怀乡之情再次令我思潮起伏。我的脸上悄然滑落两行温润的细流,嘴角一阵咸涩,思绪好像长上翅膀似的飞向梦牵魂绕的家乡,重临那充满泥土气息的童年时光。往事点点滴滴,桩桩件件,宛如电影的慢镜头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。我们家母牛和小牛三次流泪的场景更是历历在目。
我的家乡芳流墩是雷州半岛红土地上的一个小村庄,富有诗意而又饱含革命底蕴的名字一直让我引以为豪。上个世纪80年代初,芳流墩这个偏远的革命老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,家家户户都分到了责任田地。乡亲们欢呼雀跃,我们家当然也不例外。可是,没过多久,母亲却犯了愁。原来我们家因父亲长年在海南岛工作,家里缺少劳动力,再加上没有耕牛,农忙时节更显得困窘。
“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一方水土有一方情。”庆幸的是,乡亲们都非常热心朴实,每到抢种抢收的农忙日子,醒伯、四伯、康德叔、进荣叔都会抽空到我们家帮忙犁田耙地、拉牛车运载甘蔗、稻谷等粗重农活。母亲一生勤俭节约,善解人意,对自己想得少,对别人想得多,她总觉得要别人帮忙,既要出劳力,又要出耕牛,亏欠太多,心里过意不去。于是,母亲向外公借用刚从远方集市买回来的那头牛。外公答应了,母亲喜出望外。
一个周末,读寄宿学校的哥哥和姐姐放假回到家里,妈妈急忙让他们步行十几里路赶到外公家。当天夜晚,他们又步行了十几里路,把牛牵了回来。就这样,我们家来一个特别的成员——“丑牛”。你瞧,这家伙个头不高,绒毛干卷,瘦骨嶙峋,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将它吹倒。更难看的是它的皮毛,右侧身上有大面积斑斑点点,左半边身体牛毛脱落得更是厉害,整头牛活像癞痢头一样,吸引来的苍蝇围着它狂舞。母亲却把它当宝贝看待。吃晚饭时,她吩咐我和弟弟,放学回家后一定要喂养好这头牛,因为它是我们家的好帮手。
每天中午、下午放学后,我们都把牛牵到绿草丰美的地方。阳光明媚,山清水秀,“丑牛”倒也心安理得,悠闲自在地啃食青草,偶尔低头喝一两口河水,甩甩长长的尾巴。功夫不负有心人。三个月后,我们家的牛大变样啦!乡亲们都夸我妈是养牛能手。妈妈谦逊地说:“大家过奖啦,其实我们家的牛变漂亮,全靠我们家敏仔、泽仔乖巧懂事,能帮忙!”我和弟弟听了,好像喝了蜜糖一样,心里甜滋滋的。
牛牛农忙时节辛勤干活,从不偷懒,没有农活干时,我们就牵它出去吃草。小伙伴们骑牛背,捉知了,采山花,摘野果……别提有多开心了。一天夜里,妈妈忙完家务,高兴地问我和弟弟:“咱们家牛牛快要生宝宝了,开心不?”我和弟弟听了,兴奋得从床上蹦跳起来。
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,牛牛临产前,“哞哞”叫了好一阵子,我和弟弟最终抵不住疲倦,迷迷糊糊睡着了。第二天,天刚蒙蒙亮,我们便迫不及待地走向牛棚,发现一头全身金黄色的小牛,偎依在牛牛身边。我提议,以后就管小牛叫“小黄”,弟弟和我拍手赞同。牛牛专注地用舌头舔着“小黄”,“小黄”一会儿用小脸蹭着妈妈的脸,一会儿闭上小眼,一会儿甩着小尾巴,一会儿摇摇头。一旁的我欣喜若狂,一边抚摸牛牛,一边亲亲“小黄”。牛牛轻轻呼出一声:哞!循着牛牛温柔的叫声,我才留意到它眼眶里噙满晶莹的泪花。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牛的流泪,很清澈,很透亮。
春天里,万物复苏,草长莺飞,山坡上、小河边、池塘旁、草地里都长满了花草。牛牛带着“小黄”悠闲地吃草,我挽起裤腿坐在小河边踩水花,弟弟在草丛里捉青蛙。夏天,树木葱茏,繁花似锦,习惯赤脚走路的乡亲把日子踏得铮铮脆响,让生活长了一节又一节。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上,暮归的牛儿是我们的同伴。秋天,天高云淡,秋高气爽,田野里黄澄澄的稻谷随风起伏,像铺上了一层金子。有些人家稻子收割得早,稻田里留下一行行整齐的稻茬和一堆堆草垛。这美丽的秋色,这广阔的稻田是放牛的绝佳地方。我骑着牛牛在前面开路,弟弟赶着“小黄”跟在后面。看着我倒骑牛背威风凛凛的样子,弟弟也想骑上“小黄”背上。“小黄”极不情愿地轻轻一躲,弟弟没站稳,一个趔趄 ,重重地摔在稻田上,头上、脸上沾满了黑泥。看着弟弟狼狈的模样,我乐得哈哈大笑,跳下牛背,拍手叫道:“包青天驾到!”弟弟气恼地跺着脚说:“好你个小黄仔,看你调皮捣蛋,明天我就请东叔给你穿牛鼻!”没过几天,穿牛鼻行家东叔就来到我们家。这时候,弟弟的气早消了,他焦急而又心疼地问东叔:“叔叔,穿牛绳疼不疼,太疼的话就不要穿了,好不好?”看着弟弟一脸天真,只见东叔笑而不答,叫我把牛牛牵到院子外面的苦楝树下拴好,让“小黄”独自留在牛棚。一切准备就绪,身材魁梧的助手使出一招“双龙出海”,双手将牛头稳稳固定,东叔熟练地用碘酒对牛穿鼻部位及周围和金属锥穿孔器进行消毒。看着锋利的金属锥穿孔器,我们捂着眼睛,不忍心看。当东叔左手拿住牛鼻中膈的鼻端部分,右手准备穿刺时,“小黄”使劲挣扎,拼命地“哞哞”乱叫。此时,弟弟再也受不住了,他冲出院子,趴在院外的磨台上痛哭。院子外的牛牛也躁动起来,绕着苦楝树一圈圈地打转,不时“哞哞”回应。渐渐地,“小黄”累了,东叔顺利地将穿通后的穿孔器拔出,并利索地将鼻圈穿入,用小绳固定好。母亲送走东叔他们,就让我小心翼翼地把“小黄”带到牛牛身旁。牛牛的脸颊被眼泪打湿了一大片,它轻轻地蹭了蹭“小黄”的头,亲昵地舔了舔“小黄”布满泪痕的眼角。我痴痴地看着,心里有一股暖流在涌动。
春风秋雨又一年,物换星移又一载。“小黄”出落得矫健强壮,犁田耙地、拉车载物的本领样样精通,村子里使役过它的劳动能手都竖起大拇指赞叹:“这牛犊听话肯干,力气大,是个农耕好手!”一传十,十传百,前来看“小黄”的人络绎不绝,我们家于是也热闹起来。我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和母亲交谈,好像可以卖个好价钱。乡村的夜晚静悄悄,我和弟弟气冲冲地对母亲说:“小黄绝对不能卖!”母亲温和地说:“对!不卖,不卖,他们出多少钱都不卖!”可是,“小黄”被赶到牛市的事情还是发生了。一天放学回家,当看见牛棚里只剩下牛牛时,我和弟弟沮丧极了。母亲兴冲冲地对我们说:“今天给你们加菜,一人一个大鸡腿。”我和弟弟狠狠地把鸡腿扔在地上,抱头痛哭,拼命地嚷着:“我不要鸡腿,我要‘小黄’,你把‘小黄’带回来!”回头再看牛棚里孤零零的牛牛,脸上的绒毛已经全部湿成了一缕一缕的毛辫,泪水还不时从脸上哗哗流下。
“爸爸,你怎么哭了?”我的耳畔突然响起小女儿清脆的叫声。我回过神来一看,天真可爱的小迪迪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跟前,搂着我的脖子撒娇。我揩揩眼角模糊的泪花,合起书,微笑着:“迪迪,没事的,爸爸想起了小时候看见牛流泪。”支开小迪迪,我的心里一阵颤动:牛的眼泪和人的眼泪是相通的,是一种生命与生命相互珍爱的泪,更是我们这个世界上高尚的、真诚的、纯粹的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