版次:A05来源:深圳侨报 2023年08月07日
●王国华
沿原路往回走,依次如下。
汉味烧烤。明明写着“大武汉味道”,然而副标上又注明“湛江生蚝、香辣蟹、油焖大虾”。这种毫不违和的重构,多年以后也许会成为深圳的特色吧。在电视节目里看到广州的一个年轻主持人,用粤语讲述吃早茶的故事。在有深厚传统的城市里,他们无需排练,那是本地人的自如与自在。但也正如此,排他性已成本能。早餐店里能唱二人转吗?这种事在他处或为笑谈,深圳却是可能发生的。
重庆凉菜。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,是个卖麻辣凉拌菜的店铺。店内只一个桌子,貌似不准备让人坐下来吃。玻璃餐车中展示的菜品有豆皮、凉皮、海带、竹笋、糖蒜、花生米、鸡爪等,上面一个布制的飘带,转来转去,用以驱赶蚊蝇和小飞虫。一个穿着红衣服的老太,站在餐车前小声用粤语发牢骚:“好贵啦,好贵啦。”漂亮白皙的女店主也不生气,只是安慰她说:“阿姨啊,不贵啦,你看看这个多新鲜。”过一会儿,又来一位年轻女士,指指点点地要了几个菜。店主拿着夹子,一边往套着塑料袋的碗中夹菜,一边说:“刚才你妈妈嫌贵啦。”两人都笑起来。
襄阳牛杂面。副标为“热干面 炸酱面 牛肉面 豆腐面”,门内也摆着一个玻璃餐车。一位中年女士飞快地经过,嘴里说着“老乡给我做一份热干面”,停都没停,就飘走了。老板抬眼看了一下,然后慢悠悠地制作那份热干面。
三津汤包。招牌上是一个萌萌的包子,还有一行小字:拼搏的味道。我拍下的照片中,招牌下出现两个骑单车的年轻人,在这狭窄的道路上,都有风驰电掣之态。
老刘炒粉。也是很小的店面,老板左手端着锅,在火苗上面大幅度地晃,右手的铲子一下一下铲过去。美食界的成品半成品越来越多,这种现场制作,带着体温的老式食物开始显得珍贵。
接下来是勇大厨现炒木桶饭。木桶饭南方常见,好像仿照竹筒饭而来。以竹木为餐具,饭菜中有竹木香味。生意不错,雪亮的玻璃门里边坐着很多人。“勇大厨木桶饭,现场吃不厌”,扩音喇叭里频密地重复着这句话,但声音不大,估计有噪音限制。这是整条街上唯一以此方式招呼食客的。
淮南牛肉汤。名为牛肉汤,进去看了下菜牌,菜品颇丰富。特色牛肉粉丝、牛肉河粉(外来与本土结合的又一例证)、牛肉纯汤、牛杂手擀面、牛肚刀削面等。浓浓的香味弥漫在门内外。座位上人不多,但好几个外卖小哥排着队等待拿货。生活方式变了,以后判断店铺生意好坏的标准也要变了。
千味园自选餐厅。明亮的店里很少的几个人,一边吃一边看手机。姿势都一样。
湘岳城市蒸菜。无疑是湖南菜了,一个个小碗,很精致。有白肉、虾和梅菜等,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婚宴上吃过的扣碗,形式差不多。
渝香无骨烤鱼饭。副标为“主营烤鱼饭、米线”,也是加盟店。门口站着一个小伙,是推销儿童用品的,似乎画板之类,没看清。刚见他被湘岳城市蒸菜馆的老板撵出来。他脸上淌着汗,表情麻木,一群穿校服的小孩子超过他,向前走去。
永和中式快餐。我的居住处曾有一个永和豆浆连锁店,来自台湾的品牌,招牌菜品如番茄牛肉面、油条等,都很合我胃口。后来整栋楼重新装修,装好后,永和豆浆再没回来。此处的装修和菜品与消失的永和豆浆似无联系。
精品牛肉拉面。以前满大街的拉面都叫兰州拉面。
“焖天下”黄焖鸡米饭。经常遇到,从没进去过。幼年在华北平原长大,以小米煮粥,因无油盐佐餐,味道寡淡,仅能果腹。又因小米黄色,看到黄焖鸡米饭几个字,固执地将其联系在一起,内心里是拒绝的。这种刻板偏见,人人都有,并不仅是表现在“吃”这一点上。
冯记客家菜馆。刚才那帮穿校服的小孩子都进了这个店,围着一张桌子叽叽喳喳地聊天。深圳的客家连锁店也很多,如“客语”“秋色”等。有一次在一家客家菜馆的后门见厨师在宰杀一条蛇,看得头发根都竖立起来。这家店铺的招牌更旧。
川菜王。这种名称宏大的,一般店面都很小,一种可爱的虚张声势。主营食品除了小炒、干锅、酸菜鱼、水煮鱼,还有大盘鸡,典型的新疆菜。混杂的深圳,又一案例。
“湘妹子”湖南大碗菜。摆着一个玻璃餐车,上写凉皮、凉面、馒头、米饭、手撕鸡和正宗四川麻辣凉皮、卤菜等,没有看出哪一种和湖南有关系。
柳螺香。柳,指柳州,螺,自然是螺蛳粉。这种有人爱有人拒之千里的食物,与臭豆腐和榴莲有相似之处,食客大快朵颐,旁观者掩鼻而逃。但食客与旁观者又常常身份互换,谁也别嫌弃谁了。深圳的螺蛳粉店数量之多,或为广西之外第一城。
一个没有招牌的门店。门口摆着两个餐车,一为炸鸡排,另外一个是猛火炒饭王,两个男人坐在各自的餐车后面聊天,半天没有生意来。
正宗常德牛肉粉。老板坐在门口,跷着腿,打量从两边走过来的路人。
新疆亚森美味烧烤店,门面较大,门口敞开式。菜品有红柳大串、烤羊排、烤羊鞭、烤秋刀鱼、烤韭菜、烤茄子、烤鸡腿、烤包子等。
它的对面,便是北京炸酱面。这就绕回来了。
凑近了打量一间间店铺,各有姿态,并不出奇。站在远处看,一个连一个。美食街旁边,有一个“坂田手造文化街”,很漂亮,很整洁,它的形成,其来有自,但一定人为的力量太强大。而南坑饮食片区,更像是自发形成,有什么样的需求,开什么样的店,能吸引来什么样的人,按某种规律运行,比如这里有来自五湖四海的人,他们需要吃到家乡的菜,对那些非家乡菜,也会尝试一下。多年前,很多地方有一种菜,名为折箩,就是把酒席上的剩菜拿来,放在锅里重新炖,形成一种全新的味道。恰如深圳人和深圳口味的形成,一开始只是混搭或叠加,一个饭店里有南粤的河粉,湖南的血鸭,安徽的臭鳜鱼。现在深圳的二代、三代已然形成,正成为这个社会的中流砥柱,开始酝酿自己的口味。等到第四代第五代乃至第十代时,这些简单叠加的食物便你中有我,形成了地地道道的深圳口味,略似折箩。与此同时,深圳人也不再是江西人、云南人、河南人和东北人的随机组合,本土特征逐渐凸显。大融合只能是阶段性的,最终还是要有一个方向,殊途同归。而口味一旦定性,当然也就产生排他本能。
焉知非福也。
所以,将来某一天,南坑村现有的食客们渐渐离开,或者他们不再喜欢这里的口味,这里的店也就要关门了。食客与店铺之间有一种约定。用不着别人操心。珍惜这种自发就好了,别轻易干涉。
上面这条街的美食只是南坑村的一部分。从南坑地铁站B出口出来,旁边是车水马龙的五和大道,夜色阑珊时,辅道上挤满了售卖车,有西安特色面筋、湛江生蚝、钵钵鸡、手工卷凉皮、烤猪蹄、荆州锅盔等,炒田螺的名字最有诗意:微笑似年华。忙碌了一天,从地铁里出来,身体一下子松弛下来,肚子也饿了,一分钟都等不得,直冒虚汗,像急病一样,所以古代有“饿病”一词。马上买一个肉夹馍吃,吃完后不再心慌,身体安稳下来。但不由自主地想,为什么不买钵钵鸡呢?选择了一种,等于放弃其他几十种、上百种。
向前走,可见一个大块石头,上书“南坑村”。由此进入南坑路,依次是屋里人湖北菜、探唐烧烤店、邻里手打柠檬茶、娟姐小龙虾、清真兰州拉面、脆皮手撕烤鸭、卤什么(店名如此,是一家卤肉馆)、蒸晨汤包、沙县小吃(此乃城中村标配,缺少了沙县小吃,几乎不配称为城中村。故,沙县小吃被并不幽默的深圳人戏称为“沙县大酒店”)、懂爱小面(成都名小吃)、蜀香卤肉凉菜、密制酱香饼等。
对面依次是:千味砂锅麻辣烫(居然还有人拿号排队,一个小女孩坐在那儿发呆,手里拿着一个牌,写着24号)、客家石磨肠粉、龙泉客家菜馆、老北方饺子馆等。
与南坑路平行的南坑北路,入村处立着一个同样的石块,也写着“南坑村”。入村后,左手边是蜀道川菜馆、幺妹万州烤鱼、子非鱼纸上烤鱼、老太太东北烧烤(我的晚餐就是在这里解决的,招牌上写着鸡西大冷面、沈阳鸡架、烤毛蛋等,都是东北赫赫有名的美食。于南方各处可见的东北饺子,在东北并非主流,不知为何,在南方居然成了东北菜的代名词,恰如海南鸡饭在东南亚,扬州炒饭在除了扬州以外的全国各地一样)、吉胖大碗猪脚饭、红门柴火鸡、至尊龙虾猪肚鸡、湖南人特色火锅等。
对面依次为明生潮州大排档(主打砂锅粥)、揭阳鸭肉粿条(早餐)、潮汕新鲜烤牛肉、牛叔牛婶炭炉牛杂煲、火飘火辣烧烤、七夜烧烤、大力士烧烤。
这一条街以宵夜和烧烤为主,一天到晚弥漫着隐隐的烧烤味道。傍晚时分,店主们纷纷把桌子摆出门外。一夜的轻度喧嚣。清晨,店主和食客们沾了满身烧烤味道回家休息,年老的清洁工在淡淡的烧烤味道中一下一下扫着地。这是酷热的一天中最凉爽最宁静的一段时间。
在南坑美食街区走一圈,失落感和疲惫感随着汗水在体里滋生,渗出来。这些店铺以同样的空间和自尊站在同一块土地上,各自低调而坚决地扩张自己。它们是时间的过客,我则是它们的过客。我不厌其烦地提及饭店的名字,有的详说,有的一掠而过,其实仍无法录全,只能记一个大概。让它们的名字留在我的文字里,它们这一段存活过的时间,便长时间不再消失。
这是我能做到的唯一可以回报它们的事。